落子无悔

  第二天,吴思屿还是交了表,交完恶狠狠地对莫忘说:“我只要还在N大一天,你就休想甩开我。”
  莫忘默算着他离开的日子。
  她有时候也后悔。
  把未来的安排谈开了以后,两个人好像都在生着闷气,有时候深夜躺了好久没睡着,发现对方也翻来覆去,不小心黑暗中二人对视。
  无话。
  早知道不如不聊,摆烂日复一日算了。
  可是不行,莫忘是宁愿吃痛撕开伤口,好让伤口恢复得更快点的行动达人。
  早死早超生。
  他不开心,莫忘就忍不住想去哄他,任由他发了狠地在她身上啃咬。
  他对她,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照顾体贴的动作,而是完全自我的、欲望驱动的。
  好像这样一看,他在学着先爱自己,莫忘全数受着。谁让是她强迫他的呢。
  也好。毕竟分手这件事,她能承受的,应该比他多。
  每每深夜,她想叫他别哭了,可是又开不了口。于是莫忘自暴自弃地想,她也变得像他母亲一样,把他吓得晚上躲在被窝里哭泣。
  那样他或许就可以潇洒一点、不那么爱她了一点。
  一个月后,他的语言成绩考出来了,8分。
  她的男孩,实在厉害。
  他离开她的步伐越来越顺利。这很好,他要自她身边而成长出去了。
  那日子也越来越近。
  他们体会到逝者如斯夫的恐慌,逐渐恢复成最初、刚在一起的那种如胶似漆的状态。
  有时她刻意逗他笑,他也能跟着淡淡笑两下,然后他们会做。在家里的一切地方,在外面无人的地方。
  无事的时候,在家可以一整天都不出门,心情好的时候,出门可以一整天都不回来。
  天热了在树荫下吃雪糕,天冷了在太阳底下草坪上睡午觉。
  他的消费水平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,就如同他妈妈说的一样。
  【思屿没有事业心,但家里需要他有。】
  叛逆的儿子听话了,零花钱就变多了吧。
  他在吃的上变得和他妈妈一样挑剔,不许她简单糊弄每一顿饭。二人周末住市区,总是把浴缸里和流理台弄得乱糟糟,做完一般都很饿。吴思屿不看价格,两人吃遍了市中心每栋楼最高层的餐厅。
  有些还不如麓南路上的宝藏小店。
  莫忘胖了六斤。晚上他捏着她身上的肉,终于满意地笑了出来。
  “下周翘两天课,陪我回一趟外婆家吧。机票买好了。”
  思屿名归处,Q市,她家,他外婆家。
  莫忘正被使用,无力说话,心里在鼓掌,好,很有精神,现在都不事先征求意见,敢主动支配她的行动了。
  和他不同,而她总是借由太舒服了而肆意哭。
  “思屿,好爽。”
  但是落泪。
  他一边擦一边让她落泪更多。
  ?
  他们先回莫忘家。爸爸妈妈提前把客房收拾了出来给吴思屿住。
  他们都很默契地不和她家长提二人的未来安排。
  莫爸莫妈当天招待了一下吴思屿,就叫莫忘好好陪他,他们要上班。
  上回太匆忙,这回莫忘拉着他在她房间里,仔仔细细给他来了个十几平米的room tour。她也不知道这样有何意义,但是还是很兴奋。他也很有兴趣的样子。
  拿出一个藏在衣柜最下面的盒子,里面是她从小到大不同阶段的秘密得意画作,公开的都在她家客厅里裱起来挂着。
  有迭得整整齐齐的,有卷起来的,水彩和勾线居多,一两张女人图,二次元人物,风景画,几张自画像。
  吴思屿揪出一张她初中的勾线自画像,说:“这张送我。”
  画中十叁岁的她,稚气满满,长发,圆脸,大眼,没有笑,好像在很不开心地注视看画人。
  莫忘随他,只兴奋又拿出一沓打包包装的小卡纸,那是她画的漫画,TRUE·得意之作。吴思屿一边翻一边听着她说剧情:
  一个没有一只眼没有一只手的人决心踏上独自冒险之路。
  路上她救了被陷阱困住的小狼,小狼和她说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在东边。
  于是她往东方走,路上救了快饿死的老婆婆,老婆婆告诉她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在前方村子。
  于是她往前走,村口碰见恶霸欺负小孩,她一拳打飞恶霸,小孩告诉她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在他家。
  见到了医生,医生摇摇头说独眼独手不是疾病。
  她摇摇头转身开始掏行囊,虚晃一枪,她回过头来给了不设防的医生愤怒一拳。
  医生头破血流鼻青脸肿,倒在墙角问:“请问我们有什么仇吗?”
  她说:“没有人先天独眼独手,我找到你太晚了。”
  画的动作很夸张、神态很传神,特别是医生困惑的表情和最后一格主人公落寞又恨恨的神情。
  吴思屿问:“你小时候总是不开心么?”
  莫忘笑:“我只有不开心的时候才画得好。”
  他又看了她家的旧相册,莫忘的长相上和现在没什么大变化,就是一直对着镜头耷拉着眼睛、撅着嘴唇。
  几乎没一张笑的,没想到莫忘以前还是个阴郁小孩。
  吴思屿看得想笑。
  莫忘及时按住了那嘴角。
  晚上爸爸妈妈都睡了,莫忘蹑手蹑脚起来上厕所,看见他的门缝漏出光来。
  她先贴在门边偷听动静,安安静静,不知在做什么,拧门把手,打开一点,裂开更大的门缝偷笑着看他。
  吴思屿正看着天花板发呆,见门开出一条缝隙,起身,伸手,抓着她的手臂连着整个人带到床上、带到怀里。
  他突然又变成了最初那个对她有无限耐心无限温柔的思屿,轻声问她:“是不是没有我睡不着?”
  没等她说话,他一手扣住她脖子就吻上去。
  坚果般的外壳裂开,脂香酥脆的果实露出来,他们这样剥开对方。
  爸妈就隔着几堵墙,他胆子实在大,幸好家里床结构坚实、不会吱呀乱响。
  莫忘很好奇,心想这回他会从哪里拿出套。而他像是看明白了她那眼神,说:“没有套。我可以内·摄吗?”
  莫忘脸色一变,推开他胸膛。他一下子笑开了,掌心里变出一个方形塑料。
  莫忘无语,“你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
  吴思屿熟练戴好,嘴上漫不经心:“我会一直等你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莫忘选择了和他拥抱的姿势,像个考拉紧紧抱住他。她闭上眼睛,舒服得像是漂浮在荷花盛开的清透水面上,心里轻飘飘地回味她的爱情:
  【可怜小卷毛,乖巧又讨好。被她扔掉后,强势又霸道。】
  被他顿了几下,思绪被打断,她又从头开始回味:
  【心上人心伤,一一整行囊。踽踽夜独行,莫莫若远方。】
  ……
  完事之后,他们选择在她的房间一起睡。吴思屿说他定了闹铃五点回客房,不会被爸爸妈妈发现,叫她别担心。
  垃圾桶里的套忘了处理怎么办、他像头猪一样睡过头怎么办,莫忘心里有很多事,一直没睡着,不小心捏得他太用力,一阵锐痛把他惊醒。
  迷糊间,他也不生气,只搂着她哑哑地笑:“以后摸不到我,你怎么睡得着?”
  她总是抓着他最脆弱的地方安然入睡,莫忘突然意识到。
  “能把这个留下吗?”她捏捏小思屿。
  “后悔了?”
  “不后悔。”
  “哼。”吴思屿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个套,好似咬牙切齿,说:“在你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做,你这辈子最好别忘记我。”
  于是翻身又压在她身上。
  第二天日头高照,莫忘睁眼一看,他还在她身边,身体环抱着她,一张幸福的睡脸。
  不是说好早上五点遛回他房间吗,果然睡得和猪一样。气得莫忘一把摇醒他,大骂他是骗子。
  醒来的吴思屿抓抓脸、怅然,弄得太晚太累,神仙也起不来。揽她入怀,安慰她:“爸爸妈妈已经去上班了呢。没事的,门都关着,他们不知道。一一不怕。”
  莫忘又急又羞,臭男人怎么这么不靠谱。
  二人醒来洗漱,在她家楼下吃她吃了十八年的早餐店,然后打车去他外婆家。
  是离市区很远的沿海别墅群,下了车还给司机付了点空车费。
  两个老人正在院子里忙碌,一个支着腰浇花,一个站定打太极。尽管事先和老人打了招呼,吴思屿拉开门时,见面第一瞬间,他们还是愣住了。
  仔仔细细地打量他。
  “外公、外婆。”
  外婆第一个迎上来,略有佝偻的身子努力挺直,去够他的卷毛脑袋。
  “思屿,这么高了、这么大了……”
  摸完,老人忍不住转头抽出手帕拂泪。
  外公给了外婆一个嫌弃的白眼,他步伐稳健地向吴思屿走来,抱着他,拍了拍他的肩膀,也摸了摸他的头。
  “外公外婆。”莫忘跟在他身后打招呼。
  两位老人对莫忘很慈祥。外婆搂着莫忘的肩膀,外公牵着吴思屿的手臂,一人带一个,进了室内。
  外婆给他们介绍午饭要吃的菜,吴思屿和莫忘一起帮着洗菜择菜,外公站在厨房外大声地和他们说话。
  吃完饭后他们一起打麻将,莫忘没打过,现学现玩,动作很慢,吴思屿很有耐心地教她,外公外婆也笑眯眯地等她。
  下午临近日落,舅舅一家回来了。舅舅扶着大着肚子的舅妈下车,一大一小两个漂亮可爱的女孩从车里跳出来,向吴思屿和莫忘跑来。
  大的喜欢莫忘,小的喜欢吴思屿。饭桌上她们挤在吴思屿和莫忘的中间,只要他们帮她们夹菜。
  合家欢喜,其乐融融。
  晚上外婆悄悄揽过吴思屿和莫忘,问是要给他们安排一间房还是两间房。吴思屿想也不想,说一间就够了。还叫外婆别太麻烦布置房间,他们自己来。
  晚上所有人都入眠的时候,吴思屿抱着莫忘坐在天台的沙发椅上,看夜海和星空在天际线处不分彼此。他们轻言浅谈,她说她第一次来这个海边,他说他也是第一次来这个新的外婆家。
  当恨意蔓延成一整片荒芜,边缘上长出的一点星星绿草都珍贵无比。
  外公外婆一家人无比开心,莫忘能看得出来。
  她的思屿也开心了点。
  他们在吴思屿外婆家待了两天,在莫忘家又待了一天,然后就回N市了。
  一落地N市,莫忘的心愈发萧肃,好像一直有秋风在吹和落叶在飘,粗糙干硬的枝条戳着身上最软的地方。
  一直痛痛的,她竭力想忽视。
  忍痛,女孩从小就在进修的人生必修课。
  ?
  他离开的那天,很早,天还未全亮,很冷。
  莫忘跟在机场送他,在室内外套都还得再裹紧点。
  他在办行李托运。莫忘站在他身边,趁他和柜台说话、细细地看他。
  肤白发黑,衣白裤黑,眼皮半抬,神情潮湿,像是刚从一场雨里走出来,没有包包,两手空空,比和她出门东西还少,因为不需要再装唇膏、散粉、纸巾、卫生巾和小镜子。
  不知何时才能再见,不知再见又是何场景,总算泛起一阵鼻酸心酸,于是她终于恨恨地对他说:“等你走了,我就可以开始试试别的男生。”
  他回头瞥她,微卷额发间目光晦暗,逼近她,伸手从腰间一扣,把她的身影揽入胸膛里,好似切齿恶言,“别以为人多我就不能对你怎么样。”
  腰间的手钻进里衣,借着冬季外套的遮挡,肆意上移在她心口狠捏蹂躏。然后低头给她狠狠一吻、深吻。
  唇齿间他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:“昨晚没戴套,我等着你叁个月后哭着来找我。”
  这爱是两人一起做的,其间还会有莫忘不知情的部分吗。她觉得他变幼稚了,“戴了。”
  “没戴。”
  “戴了。”
  “没戴。”
  “戴了。”
  他还在笑,“第二次没戴。”
  “没有第二次。”
  “有。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有。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哼,走着瞧。”他在她唇上用力咬了一口。“好好想想昨晚哪只小猪先睡着的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他扬长而去的时候,莫忘哪都痛。
  放手是一件自以为洒脱的事情。而想象和实际就是存在偏差,同理心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同理心。古人也云,子非鱼。何况,莫忘开始连自己都无法同理了。
  眼睁睁看着他的飞机驶出空港,上升,变小,消失,莫忘蹲下来,抱着自己放声大哭。
  似乎再也站不起来、再也无法向前走,她必须得用些微的慰藉制作拐杖,好支撑她面对未来。
  没有他的未来。
  哭泣堵塞听力,泪水弥漫视线,莫忘双腿如灌千斤,终于胡乱够到了拐杖,堪堪回忆起昨晚将睡未睡,他们梦游呓语般的对话。
  -生日答应你的,我会做到的。
  -我新男朋友不开心怎么办?
  -我是原配我说了算。
  -我不是你的原配。
  -你是,做过爱的才算。
  “山川异域,风月也不同天。”
  还能再见吗?
  如果不能,那她开始后悔了。
  不喜欢,他的妈妈。
  更不喜欢,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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